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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那滴淚
清早六時二十分。
比平日遲了約莫兩個小時左右到家。
剛打開鐵閘門,木門便隨著鐵閘門的聲響從裡打開了,屋裡燈火通明。
八十歲的母親神情惶然而憂慮地望著我問:漢明怎麼還沒有回來呀?
猝然一驚──母親怎麼糊塗得這麼厲害?隨即又裝著若無其事地問:你「說誰還沒有回來呀?」
母親混濁的雙眼仍是帶著焦慮地問:「漢明怎麼還沒有回來呀?漢明怎麼還沒有回來呀?」
我按下心裡的不安,鎖上鐵閘,入廳。電視機開著,畫面是黑白色的閃著雪花。
這個畫面維持了多久只有母親自己知道。
這幾年,只要我一出門,母親目送我走向門後,轉身就會將電視轉到這個閉路頻道上;
而每次可以算到我回家的大約時間後,也是如此的一番。
其實閉路頻道畫面很不清楚,以母親那僅餘的一點視力是很難認出人來的,
但母親就是這麼固執地守在電視機前。我把電視機關了,問母親:又睡不好覺?
母親一休息不好,臉上便縱橫著又粗又深的褶子,很憔悴。
而母親睡不好覺的原因只有一個,就是憂心她不在了以後的我的日子。
母親總是說:「你什麼都沒有了,你以後怎麼辦?」
對我的問話,母親充耳不聞,神色還是那麼的憂慮,
問的還是那一句:「漢明怎麼還沒有回來呀?」
我雙手揉搓著母親的太陽穴故作輕鬆地笑著說:「媽,你還沒有睡醒吧,我就是漢明呀。」
母親這時才定定地望著我,臉上的神情倏忽間顯現著複雜多變──放下心的笑一浮即逝,
轉出一陣的恍惚,緊跟著是一種難言的哀傷,伴隨著這複雜心情的同時,
母親的眼角滾出一顆碩大的混濁的淚珠。淚珠沒有掉下來──母親忍著。
母親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常。
扶著年老體衰的母親上床,一邊說著寬慰的話,一邊為母親捂好被子,
就在我轉身離去時,噙在母親眼角的那顆混濁老淚終於滾了下來。
本來又累又睏的我,被母親的這顆淚珠打擾得怎麼地無法入睡了。
幾年前的一場大病,母親的身體垮了。
母親並不迷戀這個世界,只是捨不下我。
大病過後的母親,預了自己時日無多,只要我在家的時間,不管多累多睏,
她都堅持坐在廳裡,眼睛始終追隨著我,裡面充滿著對我的憂心和不捨。
即便是半夜三更我收工回來,睡在偏廳床上的母親如果沒有完全醒來,
也會在半夢半醒中本能的偏過頭來,眼珠子在迷迷糊糊,
恍恍惚惚的狀態中朝著我的身影掙扎著轉動。
人生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!母親實在是牽掛得太多太多了!
而如果我有點能耐,能夠衣食無憂,母親又何須如此的牽掛憂心?
可見為人兒女最大的孝順就是要有點出息。
不是要求你有多大的出息讓老人過上如何風光的日子,
但起碼不應讓老人在殘年暮景的歲月裡,還要為你憂心牽掛而死不瞑目。
我是太不孝了。
也不是沒有付出努力,然而麻布繡花,底子太差。
先天的資質不如人,讓我走投無路四處碰壁,額頭鼻子都撞腫了,
也只能暗地裡獨自一邊抹著破痛油散瘀消腫,一邊低吟著「喃嘸觀世音菩薩」,
保祐一下自己,可憐一下自己,然後,仍是不敢頹靡地出門闖蕩。
此刻,感覺和時間的拚搏已沒有贏的可能,我只好轉而去尋求它的寬容。
我跪在母親的床前:「媽,你好好的活著,陪我活多幾年,我會讓你放寬心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