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這人很好飼養。主要是因為我對食物的感覺很鈍,在我的世界 中,食物只有 can eat or can't, 沒有變化種類的區別,也沒有所 謂膩不膩的問題。換言之,你邀我每天早餐吃同樣的蛋餅配牛奶持續 四個月,我一點也沒關係,但你可能會先受不了,我同學就做過這樣 的實驗。 我只有在得不到這種食物時,才會想要去嚐試另一種食物,直到 又得不到該種食物時,才會再去嚐試另一種。我有我的理由,總覺得 與其花費心思在選擇該吃什麼時,倒不如就選擇一直吃什麼才好。不 過最終原因,則是我懶得去嚐試,或稱為對固定的食物有所“堅持” 。所以用“一成不變”來形容我的飲食習慣倒是相當貼切。 因此,我曾有一個月每天吃同家店同口味同份量的雞腿飯當晚餐 ,應該不難理解其原因吧?在這之前我是選擇吃排骨飯,但是那家店 莫名其妙就倒了,於是我只好轉移陣地,選擇離原來挪步十公尺處的 麵店來當做我的晚餐供應處。 雖然叫麵店,但他們還是有賣飯,不過我之所以沒選擇麵類當晚 餐,是因為菜單上的第一項便是雞腿飯。我想,我懶到連往下看菜單 都有點懶。我打算等到有一天吃不到雞腿飯時,再來試第二道的雞腿 麵,或是第三道的牛肉麵,直到那家店什麼都沒得吃或是又倒掉了為 止。有時對於這樣的懶和堅持,我自己也會覺得很病態,不過卻不想 去改變它,因為我懶,而且堅持。 她,則是那家店的小妹,也是老闆的掌上明珠。我剛進店裡第一 眼便注意到她,倒不是因為她纖細的身材,或是她迷人的微笑,或是 那水靈的眼睛,或是那鮮艷的紅唇;而是她身上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 質,使她看起來不像這家店的一份子,就像在一堆黑白的畫面中,唯 有她擁有色彩一樣。特別是她站在那位相貌兇惡、出口成髒的老闆身 旁叫他父親大人時,那種鮮明感更是如此。 記得我初聽聞她們竟是父女,喝到一半的紅茶還因此噴了出來。 「有這麼值得驚訝嗎?」見到我誇張的反應後,她笑了笑。 『呃,呵呵.... 我不是驚訝,而是驚嚇,因為.... 妳們實在長 得不太像.... 』 『幹!少年仔,你不信喔?』聽到我說的話後,正在廚房剁肉的 老闆拿著菜刀走了出來,『阮查子是像到伊娘啦,所以才會尬我不像 .... 幹,ㄚ是像到我就害了,好加在沒.... 』他邊講邊舞著菜刀, 『這就叫“壞竹出好筍”,你栽畝栽?』 『哇栽,哇栽!出的好,出的好.... 』我趕緊回答他。 菜刀在他手上,我敢不知道嗎? 「爸!你嚇到客人了啦~~」她站起來將父親給推回廚房,「告 訴你多少次別直接拿著菜刀走出來嘛!」 雖然是叮嚀,但她的口氣仍舊溫柔,難怪她老爸不鳥她。 『靠夭, 林北係該碎ㄏㄡ聽ㄋㄟ,ㄚ不怕他ㄟ誤會啦.... 』老 闆邊走還邊碎碎念著。 我想,所謂出淤泥而不染,大概就像她這樣子吧? 事實上,讓我注意到她的另一個原因,是她那溫柔的動作。每當 雞腿飯端來時,她總會輕柔的將裝雞腿飯的瓷盤放在桌子上,不發出 半點碰撞的聲響,然後微笑地站在一旁。用“放”在桌上來形容那種 樣子真的不為過,不像我到另一家生意好到很誇張的麵店時,他們就 會用“扔”或者“丟”的到我桌上,好似一副“你幹嘛要來”的樣子 。因此她的動作會有讓人像被體貼到似的感覺。 to be continued.... 每當她執行著“放”雞腿飯這個動作同時,我會用力地吸進一口 氣,讓屬於雞腿飯或者是她身上的香味進到我的肺部,順便地溫暖一 下冰冷已久的心情。然後回給她一個愉快的微笑,讓她繼續為其他客 人服務。因此這家店有 80 %的顧客,都是像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 性。 跟她的第一次交談,是在我將要吃第十四次的雞腿飯時。 「還是一樣雞腿飯嗎?」她笑著問。 『是呀!』我點了點頭。 「呵呵.... 可不可以問你為什麼天天吃雞腿飯ㄚ? 難道你不膩 嗎?」她好奇的問我。 『嗯, ㄟ.... 那我不可以問妳為什麼天天賣雞腿飯ㄚ?難道妳 不膩嗎?」我打趣的回答她。 「呵呵呵呵.... 你這人真好玩.... 」有別於微笑,她很開心的 遮著嘴巴笑著。 古人云:猶抱琵琶半遮面,現在半遮面有了,卻不知琵琶肯不肯 讓我抱一下? 結果這時她點了點頭。什麼,難道她也洞悉到了我此刻的想法, 於是心照不宣的允諾我了嗎?那我可不客氣嘍?正當我要來個餓虎撲 羊時,她接著說: 「那倒也是, 我之前沒想過這個問題耶.... 」原來我們想的並 非同件事,「不過,會賣雞腿飯是不得已的呀,誰叫它銷路好嘛.... 」她輕輕地聳了聳肩。 『呵呵.... 我會吃雞腿飯也是不得已的呀, 我得維持它的銷路 嘛.... 』我也學她聳了肩膀。 「呵呵呵呵~~」她非常開心的笑著。 食物中,有所謂的色、香、味俱全。在我眼前的女孩子,可謂之 “色”;雞腿飯可謂之“香”;而眼前的美色又會影響我的“味”覺 ;因此,這種色香味俱全的晚餐我總是覺得吃來特別美味。也只有這 時,我才會意識到自己吃下去的食物是雞腿飯,而不是吃了一堆遲早 會消化成米田共的食物。或者說,那種意識也只有待在她身旁才會有 的。 吃雞腿飯時,我仍有屬於自己的一套吃法。我不愛吃蔬菜,但蔬 菜卻是均衡飲食所必備的,因此,我總會先把雞腿飯中的三道菜先解 決掉,然後將最美味的雞腿留待最後才啃食。這樣的吃法也算較符合 成語中的“苦盡甘來”或是“倒吃甘蔗”,只不過現在甘蔗換成了雞 腿而已。 「呵呵, 你的吃法很獨特耶.... 有什麼原因嗎?」偶爾,沒有 什麼客人時,她會坐在我的前方跟我聊天,然後這樣問我。 我通常只是微笑而不答,事實上是不好意思回答,總覺得這種偏 食的思想應該早在小學時期就已終結掉,然而我卻讓它苟延殘喘至今 。我想,這該是跟我仍保有“赤子之心”有所關係吧? 吃飯時,能夠跟她聊聊天是很愉快的一件事,但要因聊的話題而 異。如果聊到課業,因為慚愧而噎到機率很大;如果聊起政治,生氣 而嗆到的機率也不小;如果聊聊八卦,卻又不免會降低吃飯時的品質 ;如果聊聊民間疾苦,卻又不免太過於沉重。 所以聊天時,我們聊的話題也只圍繞在吃的,從來不談其他,頂 多偶爾做做夢。你說光吃的有什麼好聊呢?有,好比說,“如果跑到 喜馬拉雅山山頂吃雞腿飯,那種感覺不知是怎樣?”,就類似這樣的 話題。而這類天馬行空的話題剛好又是我最拿手的。 我總能掰的她笑逐顏開,從來不至於有掰不下去而導致冷場的情 形發生。所以她的笑聲總會伴隨著雞腿飯的香味充斥在整間麵店的空 氣中。我發現我非常喜歡這樣的味道。 『幹, 少年仔,真有你的.... 』有時,老闆會偷偷跑來用台語 夾雜國語告訴我,『林北一開嘴她就皺眉頭,ㄚ你一開口她就一直笑 ,乾脆我查子嫁給你當新ㄅㄨ算了.... 』他拍拍我。 若非他的表情像是在開玩笑,我差點當場就叫他岳父大人了。 記得有天晚上的雨很大,瀑布般大雨像是要淹沒整個世界似的拼 命下。我吃力的撐著傘走到那家店,被狂暴的雨水弄濕了褲管和肩膀 不打緊,直到走至那兒我才發現,原來人家今天並沒有營業。我愣愣 的站在屋簷下好一會兒,然後想起一句可以形容現在情形,叫做“屋 漏偏逢連夜雨”的成語。接著四周圍張望一下,灰暗的街道一遍死寂 ,顯然大家都被猛烈的雨勢給嚇得躲了起來。我想,今晚大概得吃泡 麵了吧? 正當我打算離去時,麵店的鐵門突然的開啟: 『靠夭, 落這係啥米ㄏㄡ嘛.... 』接著是一個熟悉的身影,『 咦?少年仔,你那ㄟ站在這兒?』看到是我時,老闆吃驚的問了。 『呃,我.... 我.... 』我不好意思說我是要來吃飯的。 『ㄚ \,你ㄇㄟ來吃雞腿飯ㄏㄡ?』還沒說,沒想到老闆就先已 猜到了, 『幹,昨日忘了尬你貢今日沒賣啦.... 來來來,先進來! 』他對我招了招手。 『呃.... 你們今天不是沒開嗎?』我好奇的問, 心想沒開還叫 我進去幹嘛? 『沒開店就不能煮喔?你麻咧蠢ㄋㄟ~~我ㄟ當煮ㄏㄡ你價啦! 』 『這.... 這怎麼好意思呢.... 』我趕緊搖手。 『拍勢啥啦?老顧客了!進去啦!』他嗺促著。 『呃,那.... 就先謝謝了.... 』 凹不過他,於是我乖乖的走了店裡頭。事實上,是因為他這次還 是拿著菜刀跟我講話的緣故。 「嘿,你怎麼跑來了?」聽到老爸的呼喚後,她驚訝的從樓上跑 了下來並問。 『呵呵.... 吃晚飯的時刻到了呀.... 』我指了指牆上的時鐘, 『而且我不知道妳們今天沒有營業.... 』 「哎呀,對ㄏㄡ,我昨天忘了要告訴你了!」她這點倒是跟老闆 很像, 「不過你也真是, 哪有下這麼大雨還跑來的?你全身都濕了 .... 」然後她遞了條毛巾給我。 『謝謝.... 』我邊擦肩膀邊回答她, 『沒辦法,習慣了嘛.... 誰叫妳昨天不告訴我?』 「呵呵, 不能怪我喔.... 誰叫你昨天要講那什麼“包子和麵條 ”的笑話,害我笑一笑就忘記要說了.... 」 原來罪魁禍首竟是我自己? 『喔,妳是說“有天包子被麵條扁,結果卻去找海帶報仇,還告 訴海帶:你以為你變胖變黑我就認不出來了”的笑話嗎?』 「對對對,呵呵呵呵.... 」她笑的非常開心。 to be continued.... 一會兒後,我的雞腿飯來了。有別於女兒的“放”,老闆則是將 雞腿飯“端”到我的桌上。不過不管是端或放,都給我很舒服的感覺 ,至少那像是種無形的尊重一樣。 老闆說,這是一種哲學,讓人家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並且付錢付得 心甘情願,這樣做生意才叫成功;否則,擺出一副“你來幹嘛”的樣 子,既使客人仍然肯來,那也只能算贏了表面卻輸了裡子。 『安ㄋㄟ你栽沒?』他還是用一貫兇惡的口氣問我。 『我栽,我栽.... 』 我點了點頭,這不僅是我對老闆的說法有所認同,也代表我正對 他從新評估著。沒想到他粗獷的外表下,竟也有如此慧黠體貼的想法 ,不過這當然得扣除他講髒話時除外。我想想法是會遺傳的,就像我 吃到差點被飯給噎著時,她便立刻細心地端來了一杯水解救我的痛苦 一樣。 於是那頓愉快的晚餐我吃了很久,久到當我回到住處時,我的室 友已經開始吃起了消夜,並打算我再晚幾小時不回來,他就要去報失 蹤人口了。 但回到家後,我一直覺得臨走時,他們的反應很奇怪,尤其是她 。 『明天開始放春假,我得回家一趟,大概有一個禮拜沒辦法來了 .... 』在門口道別時,我這樣告訴她。 「是嗎?唉, 真是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呀.... 」她愣了一下,然 後回頭大聲告訴正在裡頭收拾的老闆,「老爸,他要回家,一個禮拜 不能來了啦.... 」 『西喔.... 安ㄋㄟ少年仔,保重ㄚ!』老闆大聲囑咐我。 『喔~~』我朝著裡頭大聲的應了一聲,然後低頭偷偷告訴她, 『呃,妳爸會不會太誇張了?我只是回家一趟而已嘛,一個禮拜後還 是會來的呀.... 』 然而她聽完後卻只淡淡的笑了笑,沒有答腔。這時的氣氛突然變 得很沉默,搞得有點像即將訣別了一樣。 「其實你偶爾可以嚐試吃別的東西呀,別老是吃雞腿飯?」沉默 了好一會兒後,她說。 『喔!』我仍不改我的說辭,『沒辦法,習慣了嘛.... 』 「呆!要是以後.... 以後再也吃不到.... 雞腿飯怎麼辦?」可 能今天講了太多話,她的聲音有點兒沙啞。 『呵呵,那到時再改吃雞腿麵嘛.... 』我笑著回答。 「唉,大笨蛋.... 」她低頭輕輕的罵了我一聲。 也許是我的錯覺,但我覺得她最後說這句笨蛋時,語氣似乎有些 兒酸楚? 結果後來我才知道,當我吃的第三十頓雞腿飯,也是大雨直下的 那一夜,隔天,卻是他們最後一天的營業。他們聽說搬到花蓮去了, 因為老闆的老婆、她的媽媽就住在那兒,難怪我的印象中似乎從未見 過女主人的蹤影。 其實我該為他們高興的,他們一家三口團圓,日子過得一定比現 在幸福,這是件好事。但不曉得為什麼,我總覺得她那天的酸楚,好 像也傳染給了我的鼻子.... 至少也該讓我說聲再見, 或者是撈個“ 吻別”的嘛? 我盡量告訴自己換個角度想,既然再見的機會那樣渺茫,那又何 需多此一舉的說“再見”呢?也許不告而別比起依依不捨來,還要仁 慈了些吧!但最讓我後悔的是我連她的姓名都不知道,以後就算想思 念起,就連個可供思念的依據也沒有。不過,我想既然我的思念對方 感受不到,那麼,我又何必多此一舉的去思念她呢?我依舊這麼告訴 自己。 從此後,我開始喜新厭舊起來。別誤會,我指的只有對於“吃” 這方面。現在的我,已經沒有辦法吃同一種食物超過三天。 很香的,我嫌它“色味”不全;有美色的,我卻覺得“香味”不 周;味道好的,我也會嫌“色香”不齊;又香味道又好的,我會覺得 它不夠色;既有色味道又好的,它也許又不夠香;就算有色又香的, 我也不一定能讓視覺影響到味覺;就算色香味皆兼有的,它也不一定 就是我要的色香味。所以我只好不斷地喜新厭舊,來尋找出我所想要 的味道。 以往,我的懶惰大概佔了 90 %,堅持佔 10 %。現在卻剛好倒 了過來:我堅持,是我堅持一定要相同的色香味;我懶,則是我懶得 改變對堅持的看法,以及懶得改變對色香味的需求。結果這種飲食習 慣好像又變成另一種病態,而且還持續了很久很久。唯一不再選擇吃 的是雞腿飯,因為雞腿飯只會為我帶來思念的酸楚,還有不屬於那雞 腿飯味道的惆悵感。如果吃一頓飯還得難過老半天,那我寧可選擇餓 肚子好了。 唯一一次破例,是我獨自一人走在花蓮的街上,那次剛拜訪完同 學,打算吃過晚餐後再搭車回家。正當我一面走著一面物色該選哪樣 東西當做晚餐時,恰巧經過了一間便當店。 『來喔~~少年仔,我們有雞腿飯、排骨飯、虱目魚飯、牛肉燴 飯.... 來底坐嘛! 包你吃得連舌頭也吞下去喔!』招攬著生意的老 闆這樣對我講。 「是呀,裡面坐嘛.... 」站在一旁的少女也附和著。 於是我停了下來,轉頭告訴那位少女: 『呃,萬一我舌頭沒吞下去怎麼辦?』我打趣的問她。 「呵呵呵呵.... 你問的很好玩耶.... 」少女遮住嘴巴開懷的笑 著。 也許是那老闆的口音以及少女的微笑,突然地讓我好懷念雞腿飯 的味道。 『那好吧, 老闆.... 』我邊走進去邊笑著說,『就來個會讓我 吞下舌頭的雞腿飯吧!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