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第一屆打狗文學獎】短篇小說首獎作品◎黃信恩 電扶梯(二) 我再次來到地下商場的電扶梯口, 將我的手指貼在電扶梯輪轉的階梯上, 於是我變形為薄片, 被地板吞沒, 進入電扶梯黑暗的另一面輪迴。 我進入一片黑色, 永無止盡的摸索與嘗試。 「媽媽,媽媽,妳是不是躲在裡面?」 我總在空洞的早晨,掛著一大串誇張的鑰匙,為這棟龍蛇混雜的大廈鎖上層層防護衣,然後胡亂買個豆漿蛋餅上學。爸的車應該已經開到火車站了,載了很多學生,我想。 國小三年級,認識了幾個缺手缺腳的中國文字,導師發下第一張白紙要我填寫近似家族史的東西,那誇張的逼問態度,職業、年齡、宗教信仰、家境狀況……像在審判什麼似的。 「你父親呢?母親呢?你有沒有兄弟姊妹?怎麼都空白?」導師說。 「爸爸說不可以隨便留名字給陌生人。」 「我是老師,不是壞人。地址呢?什麼大新百貨公司,亂寫一通,你住哪裡?」 「爸爸說,我們可能會搬家,所以我不確定住哪。」 「笨啊!寫現在住的地方。天啊!怎麼高雄市還有你這樣什麼都不懂的小孩?」 我記得那天晚上,爸開車回來,我跟他說我不要再上學了,我總覺得小朋友都很聰明。 「哭什麼哭?你要是不想去上學,好,就再回麵店打工!爸爸天天五點多就去公車站,為的是什麼?你竟然這樣子就不去學校,你出去好了,去高雄流浪!」 後來,每天放學,我都故意走在與家反方向的道路上,無法無天地在外逗留。我習慣來到地下商場入口處,傻呼呼蹲在電扶梯旁,俯瞰地下樓層每一次奢想的購買與揮霍。 我學會了施展法術,抽長身體成為細扁的薄片。一天放學,我再次來到地下商場的電扶梯口,將我的手指貼在電扶梯輪轉的階梯上,位移到地下一樓時我沒將手指抽離,於是我變形為薄片,被地板吞沒,進入電扶梯黑暗的另一面輪迴。 我進入一片黑色,永無止盡的摸索與嘗試。「媽媽,媽媽,妳是不是躲在裡面?」我放大分貝,毫無保留地擴大。我搜索終點,以及一座安然的國度。 終於,我來到傳說中的工廠中心,看見媽媽正在裡頭。我握著媽媽的手,乘著一片電扶梯梯板,準備回家。 我往往在爸的巴掌下醒來,發現自己睡在地下商場一張椅上。整個國小時代,爸像暴君,嚴懲每一分失於粗心的成績,也禁止我獲得關於媽離去的故事情節,彷彿思想改造。在我心中只有一座寧靜的終點,那是媽回到家中與我們團聚,我不想走在這條追隨成績的無盡路途,那是一場永無饜足的掠奪。 上了國中,爸買了一堆測驗卷參考書,於是我天天沉浸在藍筆與紅字交錯的頁面中。爸常說寫完試題他要改,我總記不得幾道數學幾何證明題,他竟然戴起誇大的老花眼鏡,對照詳解,逐字批改:「以A為圓心,BC長為半徑畫圓,交於D點……」那時我連接電話的權利也被剝奪,他總是扮演海關人員,杜絕任何戀愛、郊遊、打球的走私;電視線也被剪除,就這樣活生生、與世無關的存在。那是什麼王國?我不斷質問。 然而在這種帝國殖民生活下,我在高中聯考取得好成績。十六歲那年,天天免費搭乘爸開的那班公車,和一群甘願讓自己青春抹上土色制服的學生,擠進高雄車站旁,一間學生口中的紅樓。深綠色的書包刷著「雄中」兩個大字,背在身上都顯得強勁有為。這班頭班車裡,總有許多趕往市集的阿嬤,爸習慣向她們誇耀一位念雄中的兒子。 「運匠啊!你好命喔!這款雄中囝仔,以後一定會出頭天。」阿嬤都是這樣向爸說的。 「哪裡,哪裡。他還要考大學,高中只是一個階段而已,他不努力,以後就念不到國立大學,私立大學我可繳不起學費啊!」 「阿你要送伊去國外讀書嗎?」 「我盡力啦!可以是最好。」 「你好命啦!以後跟子去國外,毋通擱倒返來。」 說實在我厭惡這些老女人,一整車七嘴八舌的阿婆,那種高分貝的嘶吐,該對高雄市的噪音污染負起完全責任。 日子久了,我開始想整整這群無法無天搗亂寧靜的阿嬤。於是我開始伸出游移的手,在她們俗氣誇張的皮包間徘徊。 偷竊是違法的,你為什麼要偷呢?總有一股深沉的聲音在質問我。 我在向阿嬤索取一些精神療養費,沒辦法,每天上學已經夠沉重了,還要當阿嬤的話柄,我的偷竊是合法的。我在自己潑灑的鬼怪理論邏輯裡,不斷自得其樂。就這樣,以為自己研究出一套哲學理論,開始在高雄嘗試、開墾新的殖民地。 我開始參與公民老師推薦的義工活動,假日在美術館擺著一臉糾察隊員的肅穆。 「小姐,不好意思,你越線了,請在黃線後方。」 解說員例行在每件作品前揮汗地講解一番固定的語言: 這幅抽象畫是畫家憑主觀與想像,不重視具體的物象,脫離再現的意圖所表現的一種畫法。其形象與自然形象完全不相似,有時帶有幾何形體或設計觀念。 這件作品名《夜行館》,但為什麼卻畫了一個碎裂的時鐘呢?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時鐘本體雖殘缺,但上頭的時針、分針卻清晰挺立著。這代表什麼呢?代表這些邊緣生物的生活輪廓殘缺不完整,碎裂分割以致茫然無終點,然而命運以及生存的時間仍繼續清醒地走著,意味痛苦與奮鬥要持續,是一種無奈的輪迴。 瞬間整座展示場就是一句一句「看到時針了嗎?」「說的對,時針的確完整!」「媽媽,我看不到,被擋住了!」一座比公車上的阿嬤兵團更加喧譁嘈雜的美術館正在開始升溫。 我混進人群:「小朋友,要守秩序,牽好爸爸媽媽的手,不要走丟!」然而我另一隻手正在每一個精緻華麗的背包與錢包間不斷游移。 「同學,你幹麻?」 「沒有,我維持秩序。碰到妳了嗎?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 我彷彿愈來愈享受自己的生活,昏黃燈光中有著莫名的驚喜與收入。偷竊像一場無可遏止的罌粟之癮,我習慣披著印有「義工」的黃色背心,這個看似雄壯、正義的化名,其實像極了一張羊皮。 高中以後,爸好像因為我讀雄中的緣故,不再罵我、打我。他在鞋櫃上擺了一個鐵罐,裡頭塞滿許多百元大鈔,我以抽衛生紙的態度,天天抽個兩三張,但那鐵罐總是飽滿不乏。直到高二那年,我一副無所謂的悠然神情,從補習班回到家裡,爸當場將那鐵罐子摔在地上。我愣住了,那些我藏在床底、竊取的錢包,在餐桌上展開齷齪泥濘的展覽華會。 「你在幹麻?爸給你這些錢還不夠用嗎?偷東西,你這個敗類,丟我的臉。」 「幹麻偷翻我的房間,你很奇怪!」我頂他。 我得到上高中以來第一記力大的巴掌,就這樣不偏不倚打碎一片眼鏡鏡片。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,我躺在一個冰冷的架上,整條巷子盈滿救護車急切的哮喘聲,爸在我的眼中逐漸模糊…… 「醫生你一定要醫好他的眼睛,我就這一個兒子,過不久我年齡到了,就要從公車處退休了,生活就靠他了!」我在意識不清之中,爸和醫生的對話反覆飄忽,一種溫柔、謙卑卻又帶著深怕希望幻滅的語氣,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的姿態。 醒來時,一張沾滿各式詭異藥味的白色藥布占據我的靈魂出口,我的視野黑去一半。 「你醒了,看得見嗎?」爸急切地問。 我沒回答,佯裝一張距離甦醒還很遙遠的神態。為什麼你要打我?為什麼你從小限制我這麼多?為什麼你連媽媽的事情始末都不和我說?為什麼我要背著雄中書包見證你的光采?我愈想就愈氣。 「孫先生,你還是不要打擾你兒子,他需要休息。」一位實習醫生進來巡房。 「醫生,我兒子眼睛會失明嗎?」 「還要觀察,我想就算是不失明,也是有些視覺受到損害,不能完全復原。」 「醫生,真的拜託你一定要醫好他的眼睛!」 「孫先生,我們這些醫護人員都會盡力醫好你兒子的眼睛,請你放心。」 「醫生,雖然我不有錢,但我一定會付清所有醫藥費,你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。我是一位平凡的公車司機,以前啊!我在台北基隆都開過公車,後來我很傻,和老張那王八蛋去跟會。後來呢?會倒了,在台北開車的那筆存款就這樣不見了。我一直瞞著我太太,那陣子我一直小心避免她碰到我的存摺和印章。直到一天我們全家去台北逛百貨,突然發現那裡的價錢是我們想像中的兩倍有餘,於是硬著頭皮到銀行領錢,謎底就這樣洩漏了。不過她也挺現實的,知道如此便不顧小孩搭著電扶梯一直上樓,頭也不回……」 那一天,我清楚聽見實習醫生與爸的每一句對話,只是我選擇闔上雙眼逃避這一切。 住院一個月後,病勢好轉,加上留在家裡療養一個月,我趕不上那班求學列車,就這樣辦理休學一年。次年復學,從我的學號對照這群同班同學的學號,我的制服隱形間貼著「我是留級生」的字條。 「各位雄中生,你們啊!要努力讀書,不要天天只會打電動玩具,看漫畫書,有些同學還偷看色情書刊。千萬不要把雄中當五專念,三年一次OK!」這段訓話公公平平地出自講台上每一張飛沫橫掃的嘴。只是每次講到「把雄中當五專念」,一張張臉不約而同地從前座向後轉,湊熱鬧地瞄瞄我,以及那個令我礙眼的學號。 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