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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好文分享:開盤有日
作者: 綠草如茵 日期: 2024.10.10  天氣:  心情:
開盤有日
作者:鄭郁萌

母親離開後,狗就不再大聲吠叫了。那隻被寵壞的白色捲毛狗,知道縱容牠的人再也不在了,總瑟縮在搖椅旁的籐椅上。老籐椅一如寂寞的日子,生出毛刺,令牠發癢,牠一遍遍回頭用力舔著身體,毛髮大把大把掉落,露出粉紅色的皮膚。

母親留下的搖椅,再也不搖了,她留下的帳目,也黏黏糊糊。隔一段時間,我姊姊會在LINE上對那人發問:「黃老師,我母親留下的基金怎麼樣了?」她總回:「現在收盤,等到五月才會開盤。」、「五月沒開盤、七月會開。」

通常我們不問,她不答。我們請她開盤之後立刻賣出,她已讀,許久許久,回一個「OK」貼圖。就這樣,過了好多個四季。

母親離開半年前,還精神虎虎打電話跟我下本季新衣訂單:「……城中市場沅陵街進去右手邊第二攤,買黑色跟白色的長褲各三件。料子要會涼的那種喔,你不知道的話,問老闆娘。」

身為她的代購多年,我已經很熟練了,但她非補上最後這句不安心。大概在她的認知裡,我還算不上台北人。

母親是老台北人。我家多年前搬離台北,我在台中長大,台北之於我除了模糊的童年回憶,只剩身分證上的A。長大後我定居台北,母親從此多了可信賴的代購,她先高高興興上了台北幾趟,帶我去逐一拜訪城中市場的攤販舊識,此後每季她下訂、我購買,為她帶回家。

我乾脆打開視訊直播購買現場,第二代老闆娘笑咪咪跟她打招呼,手腳麻利挑選、展示布料,母親很滿意,我透過鏡頭看到她攤開筆記本,記錄下「夏黑長褲3、白長褲3」,筆跡一如往常有力。

購買完畢,我站在沅陵街的大皮鞋旁跟她閒話家常。她問我怎麼週日還要工作,我說每週截稿日就是週日。母親有點心疼,說:「錢四腳、人兩腳,你永遠追不上,要會理財、投資,讓錢自己追自己。」

我驚訝於半月不見,母親竟隱隱有電視上的投資老師氣勢,趕緊問怎麼回事。她回答:「黃老師說的,我退休了,要懂得理財。只要有本金,就可以有被動收入。」

「黃老師」是母親的安親班行政員工,母親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安親班,最輝煌時,一路從幼稚園一條龍經營到高中家教,學生數百人,塞滿四個店面。

但隨著少子化、安親班規模縮了又縮,最後收了,母親年紀也大了,順勢退休。從那時起,黃老師仍勤勤懇懇跑我家,對爸媽噓寒問暖,後來推薦母親一種國外基金,投資一百萬,一季可以回收利息四到五萬元。

我聽得心底發毛,追問:「是哪國的?公司叫什麼名字?在台灣有分公司嗎?」母親對我的一連串問題無法回應,含糊搪塞:「是國外很有名的大公司,簡介好大一本,都是英文。分公司?黃老師會去啊,很多人都賺到錢,有鄰居啦、學生家長啦……」

她深信不疑,再問下去,她就發火了。「黃老師幫媽媽很多!你們住那麼遠,電燈壞了誰幫忙?一通電話,她跟她先生就過來。」我說幫她用網路找水電工,修得又快又好,還可以遠端電子支付。母親很不屑:「哎呀你不懂。你說的我也不懂。」

退休失去生活重心的母親,興趣開始轉移到「投資」。那是個龐大詭譎的系統,之間的通關密語,似乎只有他們懂。在商業雜誌工作的我,試著細細盤問,只聽母親支離破碎描述,多少錢可以買一個大球、多少錢可以買一個小球,球如何累計出利息……機制很複雜,但信念很簡單:「把錢拿給不認識的人很危險,身邊的人比較安全。」

前一、兩次都能按期提領利息,母親買了更多顆「球」,也開始說服我們買球,多問兩句,她就生氣:「我做了二、三十年生意,哪有那麼好騙!那是我的錢,你不要管。」「你不投資就算了,不要囉囉唆唆的。」或者情緒勒索:「養你到這麼大,媽媽會害你們嗎?」「孝即是順,我看你還差很遠。」

母親並不是一個愚笨或貪心的人。但身頹體衰的無力回天、年老的無依孤寂,將退休生活翻炒焦化成一鍋濃重黑炭。而黃老師是她往日光輝時代的見證者,只要在她眼前,母親彷彿一轉身,就能變回那個能幹自主的職業女性,每時每刻,都金光閃閃,過得有滋有味。

但金光終究黯淡下來,母親的大球與小球無法再增加,利息開始少了。遍地金光瞬間變成腳底暗黃流沙黏住她,她試圖抽腿,但沙像有吸力,靜默下陷捲進她的腳、她的膝蓋、她的身體,她向外抓著東西想穩住身體,手沒抓緊,東西掉了,她便眼睜睜看它被流沙吞吃,再也不見。

母親最珍愛的捲毛白狗得了白內障,她哭得傷心,想贖出部分基金來醫,黃老師苦口婆心:「行情會起起伏伏,在低點贖回,就真的賠錢了,你做了半輩子生意一定懂,不用我跟你說啊。」

但有急用啊,能認賠贖回嗎?黃老師說,偏偏就這麼湊巧,基金收盤了。

母親慌了。

某天我出差,手機轉靜音。工作結束一打開,叮咚叮咚跳出二十多通語音留言,全是母親。「我把提款卡搞丟了。」那是我平日用來匯孝親費給她的帳戶,提款卡在她手上。「黃老師說今天錢一定要存進去!」、「你怎麼不接電話?」「我的錢全在這個戶頭!」、「快一點接啊!」最後幾通她幾乎在尖叫。

我趕緊衝到銀行把卡掛失重辦,快遞給她,勸她別再陷下去。她鬆了一口氣,連說不投了不投了,等開盤,錢全部拿回來,就再也不投了。

那些錢,是她跟父親的終身積蓄。母親不肯說,但應該很痛吧,痛的不只錢,是長期的信任關係被擰斷了,她一生爭強好勝,能向誰說?對父親,她不敢;對子女,她不願意。

母親本有輕微巴金森氏症,藥吃得也多。這充塞胸臆無處可訴的委屈,從那時起,迅速擰絞了母親眼裡的世界。

父親一週洗腎三次超過十年,母親跟腎臟科醫師已成為好友。有天醫師LINE我,說覺得母親怪怪的。她跟醫師抱怨,夜裡醒來,發現父親床上沒有人。她喊父親的名字沒回應,只好搬來梯子,爬進閣樓。閣樓非常昏暗,她眨了好幾次眼才適應光線,卻看見父親跟印尼看護工在閣樓裡緊緊相擁。

我在台北聽見醫生如此轉述,驚得呆了。我說,醫生,我們家……沒有閣樓。

「她不是說謊,只是幻覺。」透過電話,我彷彿能看見醫生擰緊的眉頭:「我擔心這是急性譫妄。」

父親那時九十一歲,行動早已不便,而看護工蒂蒂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。這些景象當然是假的,母親眼底的恐懼憤怒卻是真的,她的世界,從此只剩濃黑如墨的暗夜。

她半夜不肯睡,守在臥室門口不斷大罵,半夜三點輪番打電話給每個子女:「你爸爸外遇啊,還不快回來抓姦!」白色捲毛狗氣勢洶洶跟著吠叫,話筒遠方是蒂蒂大聲哭嚎:「沒有!爺爺沒有,奶奶不要這樣!」

一生斯文的父親,怒吼聲也透過話筒斷續傳來:「胡說八道!你們快回來,快把你媽媽送去瘋人院!我受不了!」接著門鈴叮咚叮咚響,是鄰居在按門鈴,問要不要報警。

天亮之後,被折騰了一整夜的父親,累得幾乎邁不開步坐車去洗腎,母親白天在家昏睡,夜深之時再次循環。

我們回家探望母親,她的臉僵硬難動,眼神閃爍如蛇。幻覺與幻聽,如長桿篤篤擊地的冷酷牧羊人,驅趕著她坐立不安。

坐在客廳時,她說:「你聽!蒂蒂在房間偷錢!」她艱難站起身,拖著腳進房間,其實蒂蒂在陽台洗衣服。她又說:「蒂蒂等一下又在客廳抱爸爸,然後她的男朋友會進門,拿刀來砍我們……」

至此我們知道母親已是雙腳不沾實心土,她的海馬迴迅速淨空,記憶如枯乾花瓣,從母親腦中剝落,她找不到存摺、找不到保單、找不到房屋權狀,說全都被偷了,視當時誰不在場,禍首就是誰。過一會兒她又忘了自己找過,重新再翻一次,陰鷙情緒又淋她一身溼,為什麼所有人都要背叛她。

生活如同一張老舊充滿毛刺的籐椅,母親不坐覺得累,坐上去覺得疼,循環如無間地獄,地獄之可怖不在苦熱刑罰,在於無門無止,毫無出脫希望。我們束手無策,只能歎氣,她最見不得人對她歎氣,生氣地拍著椅子,嘴裡像咬著蛇:「你們,走開,我沒壞。」

不到三個月,她已經開始口齒不清,我問母親,黃老師呢?她嘟嘟噥噥:「她搬家,很忙,沒空來。」就算掌心全空,母親仍努力護著她。

後來我才知道那叫「高齡金融剝削」,台灣金融評議中心一年收到數千件申訴案,卻只是冰山一角,不敢申訴、無處申訴的案件還有很多很多。

一般詐騙選定的是不特定受害者,但金融剝削的加害人大多是熟識的人,如親戚、老友、信任的老員工。這些被信賴的人,像個刨削匠人,毫不客氣一層層剝著削著長者,老人家枯坐屋中的身影愈剝愈稀薄,愈削愈脆弱,終有一天老人家的身影啪擦,斷了。

母親最後幾天,心跳血壓等生理機能尚稱正常,只是寡言不食、長睡難醒,她對今世人事,似乎已倦到了底。怒罵父親的精力也沒有了,我們喊她,她回應意願也沒有了,她最寵愛的白狗熱情舔她,她伸手拍一下又歪頭睡著了,狗抬起頭,眼底一片白色荒蕪。

母親離開之後,我們清點帳戶,包括一年多前剛賣掉一間房子所換來的錢,帳戶僅剩零頭,她的一生,就剩下這些了。

春去秋來,那基金似乎再也沒有開盤過。

有一年,我週日經過台北車站,想起該換季了,下意識打算走去沅陵街為母親開直播買衣服,卻想起她已經不在了,猛然停住腳,後面的人正在滑手機,被我擋了一個踉蹌。

「你賺錢很辛苦,要學會投資。」母親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:「聽媽媽的,不認識的人很危險,身邊的人比較安全。」

我站在沅陵街的大鞋子前,眼淚靜靜鹹鹹,黏了一整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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