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小到大，我寫過無數作文，其中很多成為範文，就是被老師當堂朗讀的那種，但是我從來沒有寫過《我的母親》。 每次命題作文，只要是《我的母親》，我就懇請老師給我換一個題目 —— 我的理由只有一個，我是被外婆帶大的，我要寫《我的外婆》。

我不肯寫我的母親，因為我不知道如何寫她 —— 她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母親，她和我所有同學的母親都不一樣。她小姐出身，上過大學，不會做任何家務，走在街上永遠挺胸擡頭，在年輕的時候，吃過高雄市所有的餐館，去過高雄所有的公眾場所，在那一輩婦女中，像她那樣的女人是不多的。我為有她這樣的母親驕傲，但是她為有我這樣的女兒自豪嗎？

我是一個南部的孩子，剛到高雄大都市的時候，由於口音以及個子矮小，常常被人欺負，最初幾個月，沒有一天我不是哭著從學校回來。有一次，我在飯桌上哭得泣不成聲，外婆看著心疼，對母親說：“妳總要管一管，去找找校長或者其他孩子的家長”。母親瞟了我一眼，問了一個我那個歲數根本不可能回答的問題：“為什麼那些孩子只欺負妳，卻不欺負別人？”。

這個問題幾乎伴隨了我整個成長 —— 無論我受了什麼委屈，無論我得到多麼不公平的待遇，我永遠會先問我自己：為什麼是妳不是別人？有沒有妳自己的問題？

當時個子矮小我無法改變，但是口音我徹底改掉了 —— 現在即使我告訴別人我是南部人，人家都會說不可能，為什麼妳沒有一點口音？！ 我心想，妳知道我是怎麼做到的？ 我是跟著中廣高雄廣播電台學舌學出來的！

母親和我外婆的最大分歧在於，我母親堅持認為不要給孩子任何可以依賴的幻想，要告訴孩子真相 —— 妳不是最優秀的，妳不是最好的，這個世界上有比妳更強的人，妳想要過更好的生活不是錯，但妳要自己爭取，即使身為妳的母親，也沒有義務為妳提供妳所要的一切。妳有本事，妳就自己去賺，沒有本事，就不要抱怨。

記得大學畢業後剛到老公以前的遊艇公司上班的時候，第一次去台北出差，下了火車發現錢沒有帶夠，給母親打長途電話，希望她能從我的薪水袋裡給我取出2000元錢快匯給我，母親憤怒地說：“妳去出差為什麼不帶夠錢？妳媽媽不是家庭婦女，哪有那麼多時間給妳幹這些事情？”。

我在電話裡哭了 —— 後來她當然是給我匯了錢，但是警告我下不為例。的確，後來我沒有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麻煩過她，因為她不止是一個母親，而且還是一個教授級高級工程師，她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。

曾經我很為自己的母親不是那種傳統型的母親而遺憾，但是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 —— 命運給了我這樣的母親，而她也造就了我獨特的個性，為此我真的很感激她 —— 因為她，所以才有我，因為她有個性，所以我才有個性。她不是不肯為我做出犧牲，她只是不肯為我做出不必要的犧牲。

十三年前某一天深夜，我被送到醫院急診，母親當時正負責中鋼專案，她趕到醫院時，醫生告訴她我病情嚴重，刻不容緩，需要馬上化療，她當機立斷辦了退休，從此整整半年的時間，起早貪黑風裡來雨裡去。她甚至對所有的親戚說：“如果能夠一命換一命，就讓我換了她吧”。

我以前常常想，母親為什麼甘願用自己的命來換我的命，卻不肯給我一點點依賴和幻想呢？即使在我生病的時候，她也從來不像有的母親那樣說些“善良的謊言”，她似乎從來就不認為我承受不住真相的打擊 —— 她是直截了當跟我說的：妳生的病叫“惡性滋養細胞腫瘤”，如果不化療，妳活不過半年，如果化療，妳有50%的勝算。即使化療結束，妳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過日子，妳必須常常到醫院檢查，防止復發。在高雄榮總醫院的記錄中，曾經有18年以後的復發患者。

我當時差點瘋掉，我對她說，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，我不打算治療，我要用最後的時光去周遊世界。

她冷靜地告訴我：第一，現在不是最後的時光；第二，妳的生命不完全是妳的，妳這條命是我給妳的，妳要為我活下去。

我想如果我的母親不是這樣一位母親，我會成為今天的我嗎？ 我現在還能活著寫這些文字嗎？ 她幫助我發現了生命中另外的意義，她讓我成為我自己，但又讓我懂得，我的生命並不是任性地屬於我一個人，生命之所以可貴，並不僅僅在於它對於每個人只有一次，而且還在於它的廣度和深度 —— 就像我母親對我說的那樣，如果妳拒絕化療的唯一原因，是因為妳害怕痛苦，那麼妳以為妳去周遊世界就能得到真正快樂嗎？ 我想她說得對，感謝她讓我懂得，生命本身就是包含苦難的。 多年以前，如果她不肯經歷苦難，那麼就不會有我的生命，多年以後，如果我不肯接受化療，就不會活下去。 所謂“痛快”，沒有痛苦的“痛”，怎麼會有快樂的“快”？！

~~~~~~~~~~~~爸、媽，已在天堂的兩老,可知道寶貝獨生女真的好想好想您們！~~~~~~~~~~~